◎王为一至少先后服务于10个戏剧团体、 16个制片机构。他导演的电影伴随了几代中国观众—— 《八千里路云和月》 《关不住的春光》 《珠江泪》 《火凤凰》 《山间铃响马帮来》 《南海潮》 《七十二家房客》 ……这些电影形态多样、类型繁复,在每个时期,他都有自己的代表作,也都有自己的突破。
◎王为一87岁时还在拍电影, 94岁时出版了25万字的自传, 95岁之后仍在编电影剧本和写文章, 101岁时,他出版了自己的电影专著。
兼容并蓄的创作者
在中国电影的大家谱上,将王为一定位于某个时代是件困难的事情。他20岁从事电影工作,直到102岁时仍在构思自己的新电影。这不但是生命的奇迹,长达82年的从影史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恐怕也是中国电影一项难以打破的纪录。
从艺术门类来认识王为一,恐怕也需要多费一番功夫。他接受过的正规专业教育是油画,毕业后曾以画广告为生。他也是上世纪30年代左翼戏剧的骨干,与赵丹、徐韬、聂耳、郑君里、金山、吕班、朱今明、陈波儿等一批风华正茂的才俊们,将人生最宝贵的青春年华献给了轰轰烈烈的进步戏剧运动。王为一是中国民乐现代化的亲历者和见证人,在中国著名民乐作品《金蛇狂舞》录制的第一张唱片中,就有他演奏的二胡和洋琴。他曾为胡蝶、王人美等电影明星伴奏,为多部早期有声电影演唱插曲。此外,在最艰苦的岁月里,他还整理出版过少数民族民歌的专著。
王为一至少先后服务于10个戏剧团体、 16个制片机构。他不但能导演,也能干编剧,还曾在多部影片中饰演过重要角色。他导演的电影伴随了几代中国观众—— 《八千里路云和月》 《关不住的春光》 《珠江泪》 《火凤凰》 《椰林曲》《山间铃响马帮来》 《南海潮》 《铁窗烈火》 《七十二家房客》 《蓝天防线》 《三家巷》 《阿混新传》 《男人的世界》 ……这些电影形态多样、类型繁复,有社会写实片、战争片、反特片、惊险片、喜剧片、悲剧片、爱情片、科幻片、儿童片、戏曲片、家庭伦理片、名著改编片,也有舞台纪录片、新闻纪录片、艺术纪录片等等。在每个时期,他都有自己的代表作,也都有自己的突破。
2013年10月8日,王老驾鹤西行。我记得这年4月,我们还在广州为他的新书庆祝,他的笑容灿烂,言语依旧谦恭,他说自己还想搞创作。当时,他的很多新老朋友齐聚广州,几乎所有人都相信,时间对于他不过是个符号。这么想不是没有根据的,因为他87岁时还在拍电影, 94岁时出版了25万字的自传, 95岁之后仍在编电影剧本和写文章, 101岁时,他出版了自己的电影专著。
“岭南流派”的拓荒者
王为一的诚实与达观,可以用一个小例子来作注脚。1950年,他在香港导演了电影《火凤凰》 ,这部电影只上映了4天,却名列香港国语片全年总票房第四。当年香港的电影市场几乎由好莱坞八大电影公司垄断, 《火凤凰》却能卖座并压倒同期上映的美国电影,这个成绩给了当时的香港影人巨大的信心。如果没有《火凤凰》也就没有后来的凤凰影业公司,而凤凰公司就是现今香港银都机构的前身——所谓“长(城) 、凤(凰) 、新(联) ”之一。当我询问王先生成功的“秘诀”时,他坦言,“我觉得《火凤凰》艺术上不成功” 。
王为一先生是岭南电影的拓荒者, 《七十二家房客》对香港电影、粤语电影的意义至今仍被香港电影史学家们津津乐道。所谓“岭南电影”或者说“南国电影” ,它的风格流派的系统理论还有待深入探讨和梳理,因为像王为一先生这样杰出的、有意识地去建设岭南电影的独立存在的艺术家的确不多。也许有人会说,王先生虽然不是岭南人,因为长期居住岭南,很多优秀作品又改编自岭南作家的小说,所以就自然拍出了岭南味道。这种说法看似有道理,却是主观臆断。举两个例子, 《城南旧事》的导演吴贻弓先生是生于重庆的杭州人,久居上海, 《城南旧事》写的虽然是北京的故事,却充满了江南的婉约意趣。日本当代作家村上春树的小说《挪威的森林》是典型的日本恋爱故事,但是作家却认为日本的本土导演没有能力忠实原著将其拍成电影,最后他把电影的改编权交给了一位法籍的越南导演陈英雄,但是陈英雄依然没有很好地完成。所以,通过作品去反映、建设一种地域文化,与导演居住在哪里,以及改编自哪里的文学作品,这之间的关系并不大。艺术家要做到这一点,首先要出自意识上的自觉,其次要有系统的艺术处理手法,当然这需要丰富的经验和艺术功力,偶尔一部作品做到可能不难,但是要在一系列作品中去完成这种文化上的构建、要一以贯之就非常之难。
电影这个圈子诱惑太多了,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诱惑,学苏联、学好莱坞、学港台、学日韩,诱惑包括了政治资本、商业利润、艺术光环,有多少人会为岭南电影的独立存在而去从头做起呢?但是,我们都知道,文化的价值其实更多地来自创新,来自文化的独特性,没有独特性就没有多样性,模仿出来的东西永远是商品,而不能与艺术品同列。
很多人不太了解,王老晚年在喜剧上的探索颇具先锋意识。他有《珠江泪》 《山间铃响马帮来》 《七十二家房客》 《南海潮》等名片的珠玉在前,本来可以重复自己,获得更多的荣誉,但是他却选择新的喜剧样式。电影界的人都知道,这是一条更加艰险的道路。从《阿混新传》开始,他的《异想天开》《男人的世界》 《不亦乐乎》 《三女休夫》《五福临门》等影片形成了一条喜剧创作的独特轨迹。然而一个公认的事实是,在各种电影类型里,喜剧向来是最难的,喜剧创作可以说经常是在苦恼中进行的。高龄的他有勇气面对陌生的领域,这足以令晚生后辈敬畏。
“高尚喜剧”的坚守者
王老一生谦恭,他提出艺术家不但要会“藏拙” ,还要懂得“藏才” 。藏拙尚且不易,藏才难上加难,要抛掉功利的诱惑。王老的艺术观包含了儒家文化的精神内核。儒家讲求“中和” ,达到整体的和谐统一,均衡稳定。王老其实擅长出奇,按照现在的话说,是个“文化创意”的高手,但是他关于隐藏艺术技巧的观念,提倡将“奇”融于作品的整体之中,就是追求作品的和谐统一。儒家文化提倡“文以载道” ,意思是通过作品影响观众,给人美好的启迪,要求艺术要担负起社会责任。而要影响观众,就要“喜闻乐见” 、“雅俗共赏” 。王老的作品,处处体现了社会责任的担当。比如《八千里路云和月》 《珠江泪》 《七十二家房客》里的反抗侵略压迫、 《一个美国飞行员》里的人道主义、 《阿混新传》里提倡尊重知识、 《打铜锣》 《补锅》对社会主义新人的道德教育、 《异想天开》里对拜金主义的讽刺、 《男人的世界》 《不亦乐乎》里的计划生育和反对重男轻女、《五福临门》里对传统爱情伦理的重新拾取等等。在他成就最高的喜剧领域,他提出“凡事站高了看都可笑” ,他认为喜剧要有道德的高度。在他的《我的艺术观》这本书里,提出“高尚喜剧”的概念,如今国产影视作品的喜剧有走向低俗的趋势,仿佛不俗就不足以出喜剧效果,这真是喜剧的悲哀。“高尚喜剧”的确是一个更具可持续发展性的方向。
与王老性格的谦恭相对,有时他也显示出倔强的一面。 《中国电影发展史》是一部国内公认的经典史学著作,王老却数次批评这本书不顾史实,缺乏对作品的考察,对于电影前辈史东山的评价过低。他的意见是中肯的,目前电影学界也在筹备重写电影史的工作。
在搞创作的时候,王老有时像个孩子,每当在艺术上有了新的想法,他就会激动不已。我记得有一天晚上,他在电话中跟我讲了他对《牡丹亭》的认识,他用汤显祖和同时代的英国戏剧家莎士比亚作比较。他说:“ 《牡丹亭》比《罗密欧与朱丽叶》伟大,因为前者死里求生,后者只是以死殉情,杜丽娘的美丽感人之处,就在于她敢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追求幸福。 ”可见,王老不仅对本民族的传统文化充满信心,意识也非常现代,一点儿都不落伍。
我相信,天堂会眷顾这位可爱的老人,那里仍有属于他的银幕。
[责任编辑:杨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