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蝶住在新北市新店的一幢高楼的六楼,房子不大,倒是方正,没有隔间。他的床就安放在大门对着的尽头,床头左边两个立地书架,床尾一个,并在边旁窗前横置一大张桌子,周梦蝶就在这写诗、读书和吃饭。桌上还常放一瓶金门 58 度高粱酒,他每天睡前或午夜醒来,都会酌一小杯再入睡,这也成了他多年不变的习惯。曾有一天夜里,老诗人痖弦来探望周公,他们俩就在这小天地中对饮。
周梦蝶本名周起述,1921 年生于河南省淅川县。宛西乡村师范肄业,1947 年参加青年军,次年随军队去台湾,1956 年自军中退伍,做过书店店员。1959 年起在台北武昌街明星咖啡厅摆书摊维生,专卖诗集和纯文学作品,历时21年,期间吸引许多向往文学的青年前来,周梦蝶在书摊前打坐的身影,俨然成为 60 、70 年代台北的风景,直到 1980 年因胃疾而结束。后来由淡水迁居新店独居至去世。
周梦蝶 1959 年起在台北武昌街明星咖啡厅摆书摊维生,专卖诗集和纯文学作品,直到 1980 年因胃疾而结束。周梦蝶在书摊前打坐的身影,俨然成为 60、70 年代台北的风景
周梦蝶自 90 岁那年大病一场,研究他诗集的学者,也是他的房东曾进丰,开始看护照顾他生活起居。周梦蝶平日所吃依然清淡,从前只煮一束白面,加一颗蛋及盐巴调味,现在曾进丰多是先熬肉汤,配上几片南瓜或蔬菜,再加上台南太子宫面,早晚如是,只是面要煮得更软烂。前阵子周梦蝶的门牙又掉了两颗,吃东西变得不便,多是曾进丰喂他吃东西。
周梦蝶笃信佛教,深悟“成住坏空”,他从不刻意收藏东西,满架图书,有几本自己的诗集,有朋友晚辈签送的书,其他的不是佛经就是古典诗文集,有的是他买来随缘送人的书。但周公确有些旧书,这些大抵是他当年结束在明星咖啡室前摆卖剩下的书,然岁月虽静好,图钉却随着时间老去锈朽,连书脊都被蟑螂啃得干净。但把那破书抽出,你会发现周公已将每一本书,用针牢牢地拉上线,时而白色、时而点色的一圈线,也成了周家老书的共同记号。
“书是天下之公器”
与周梦蝶的最后一次对谈
B=外滩
Z=周梦蝶
B:你最近在看什么书?
Z:前些日子看曹介直送我的《景泰蓝之夜》,现下正要看《橄榄香》,张健的日记还没看。
B:你以前去哪里收书?
Z:不一定。从前有位老太太,是一位家庭主妇,她可能识字不多,但是她喜欢藏书,新的旧的都喜欢收藏。我常常一阵子,每天下午都找她买书,她都便宜卖给我。我的为人大概在她的心目中,是忠厚朴实。我一到,不用说话,论斤,大约三块一斤,便宜。因都她不识字,不知哪个有价值,哪个没有价值,那时有好多书都是我平时很向往,想看,看不到的。在她那里看到,总而言之,我不说,就买好了。有时想想,想到这个缘,人与人之间有缘,人跟书也有缘。
B:你是怎么看书的?
Z:也是靠那个缘,在某个阶段,想看的,看不到,不想看的就在身旁,那你就不得不看,结果看了以后,原来你以为不喜欢,慢慢的看出兴趣来。人相当奥妙的,有许多事情是求之不能得,有些事情不求而自得!
B:这个就是佛法?
Z:对。佛法也是世间法。生命是不可思议的,痖弦说:“生命好比小孩提着水桶到井里打水,只有桶丢在水井里,没有井丢在桶里。”上一次我得奖,在楼上碰到萧萧,萧萧告诉我:“恭喜周先生你得奖。”我想:“这次是井丢到桶里。”我从来没想过,也没希望过,忽然从天而降。所以得之不欢喜,不得不忧愁。
B:你有没有想过书房的样子?
Z:好像想过,想,不是希望它好,而是希望它简单。我记得当兵到台湾来,我们连长有一天忽然发神经,他说:“青年兵每个人都写一篇文章,题目是‘我的志愿’。”其他的青年兵都唱高调。我说我的愿望很简单,就是希望有一个小竹楼,简单、平易、朴实。内里只有两个书架,一个书桌子,两张椅子,自已一个人逍遥地在里面,别无所求。结果我们连长讲:“一个军人,怎么可以这样消极。”哈哈。
周梦蝶笃信佛教,深悟“成住坏空”,他从不刻意收藏东西,满架图书,有几本自己的诗集,有朋友晚辈签送的书,其他的不是佛经就是古典诗文集,有的是他买来随缘送人的书
B:你为什么会想到小的竹楼呢?
Z:有一篇古文叫做《黄冈竹楼记》,大概它引发我,竹楼很清雅。
B:你好像很喜欢读龚定庵?
Z:他有一句诗“觅我童心廿六年”,26 岁这一段是人生的锦绣年华,它硬是不回来,他慨叹这 26 年再也回不到了,所以写了这句诗,很伤感,劝人爱惜光阴。
B:我看你家里的书并不多。
Z:有人说古今中外所有的诗人都很热情、很痴情。我仔细想想,我愧为诗人,我平淡。我从前有个朋友,我在师范读书,他从家里来看我,他问我,像我这个年纪十五六岁,富于幻想热情,有所追求,问我,周兄你现在想什么?我说:“我什么都不想,如果不吃饭可以不死,我饭也不要吃。”人懒!
B:不是懒,很有禅意。
Z:说这句话的那个时候,根本不知道有禅。后来到台湾接触到佛法,放个屁都有人说你有禅。哈哈!但是说句老实话,这时候知道有禅,开始探索,对每一件事情都想到禅,有时候有点悟,就觉得很浅微,现世生活遇到某种情况,忽然心里明白,平时想不通的,忽然想通了,就是欢喜。这悟,分大悟小悟、深悟浅悟,只要有所悟都算是悟。
B:你到台湾才读佛经吗?
Z:对,在大陆时根本没有佛经读,也没人指点。从小就读三字经,然后论语、孟子,然后老庄,但是很飘忽,因为没人指点。读起来里面的境界不能进去,后来到台湾以后遇到南怀瑾和道源,这两位老兄带领我进入佛法,这个时候有点快乐,白天卖书,晚上求经,听经的时候我是盘着腿,听了经出来腿有点麻,可这时从佛堂出来像飞一样,快乐啊!从小多愁善感,接触佛法后,烦恼,夸张点说,一扫而空。小的时候有点哀怨,自己多愁善感,因为上无兄下无弟,父亲早死,就觉得自己孤苦零丁,自从接触佛法后,苦就没有了。我从前对曹先生讲,小的时候常常哀怨,幼而孤苦零丁,长而颠沛流离。我说现在没有了,现在反而觉得那时这样想是一种罪过,因为这世界上比我可怜的人还多,我碰到佛法,我有很大的福报。
B:你读佛法是先跟南怀瑾还是道源?
Z:南怀瑾在先,紧接不久就到道源。南怀瑾给我的印象,顶门有一只眼,形而上,掌握生命的本质,很难!这形而上要修,今生不会烦恼。可谓智者道,难为俗人言!南老师讲经天马行空,天分差的不能得到真实的受用。这个道源比较朴实。
B:我认识你那么多年,从来没有看过你要藏好哪一本书,一定要有哪一本书。你小时候都跟人借书,有想过藏书吗?
Z:没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也没有特别不喜欢。我从来没想过藏书,书是天下之公器。相反的,偶然看到一本好看的书,见朋友都推荐。记得有一年九歌印的《从前》很喜欢,买了好多送人。还有《红楼梦人物论》也买过好几本送人。
[责任编辑:杨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