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配图:蔡舜任,是一名职业修复师。
在台湾崇元堂闷热的阁楼里,有个大男孩弓着腰、躲着低矮的悬梁,细细地擦拭着年代久远的柱子,黑色的T恤被汗水浸透。
他在崇元堂已经呆了两年。在此之前,他在台南关帝庙呆了许久。在古庙里的时间,他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简单的动作,却将早已被人们所遗忘的老花梁、老壁画、老门神重新恢复了多年前的光鲜。
他叫蔡舜任,是一名职业修复师。
手中流过难以估价的世界名画
蔡舜任是首位拿到油画修复师认证的中国人,也是首位登上过欧洲最高艺术殿堂——乌菲兹美术馆的华裔修复师。
他曾拜师于全世界最知名的修复师Stefano Scarpelli,修复欧洲拥有几百年历史、价值过亿的国宝级油画。他曾经飞到卡特琳娜飓风刚刚经过的地方,默默无闻地修复当地的古典画作。
那时,一张从河里捡回来的“圣母玛利亚”,手部画面已经被水浸泡得完全看不清楚,蔡舜任硬是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把圣母玛利亚的这只手给重新接了回来。
另一张17世纪的小公主画像,委托人把画拿来的时候,只是说“very very very beautiful”,三个very让蔡舜任很期待,但是打开之后,画面堪称“惨不忍睹”。这幅画的画框,在此前交给专门的画框修复师时,被直接“判了死刑”。但多年修画的经历,让蔡舜任难以轻易说出放弃二字。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蔡舜任开始收集材料,并一点点清洗画作表面的油污,再进行肌理重建、全色填补等。就这样,蔡舜任又用整整两个月的时间,让这幅17世纪的画作重现了当时的面貌。
也正因为这幅画的修复,蔡舜任获得了全世界知名修复大师Stefano Scarpelli的认可,并开始进入其工作室进行画作修复。
进入Stefano Scarpelli工作室的蔡舜任,参与过修复意大利国宝级的画作,从波提切利到达·芬奇、从马萨乔到乔托,他手中流过的画作都是难以估价的世界名画,“目睹这些经历过数百年岁月的画作焕然如新,真是一种迷人的感受。”之后,蔡舜任还曾被邀请为荷兰皇室寝宫里的画作进行修复。“在荷兰国家修复中心,我们经手的,基本上也都是阿姆斯特丹美术馆或者皇宫里的国宝级物件。”
一盏灯、一台电扇、一个人
然而,正处于事业巅峰的他,终究无法割舍故土文化的牵挂,于是放弃了在欧洲的一切,把自己关进了台湾偏僻的古庙中,开始了古迹修复。
在修复古庙遗迹之前,蔡舜任就已经在台湾农村里面修复过老门神。“修复的过程,是和古迹的对话,也是和自己的对话。常常就是一盏灯、一台电扇、一个人,分不清黑夜与白天。”蔡舜任一门心思修复着这些随时都可能会被遗弃的老门神,“对于那些已有年头并且被屡屡误修的老门神,首先要把误修的痕迹一点一点刮掉,仅这一个工序就要耗费几个月。清洗干净多余的表层后,要再用溶解剂一层一层擦洗干净。”对于蔡舜任来说,修复一小幅画作与修复一座古庙所花费的心血都是一样的。“有时候一个修复动作能重复上千遍,但是任何一丝偷懒都可能会前功尽弃。所以,‘认真地重复’,就是修复最基本的理念。”
四扇门神的修复总共花费了蔡舜任团队整整两年半的时间。蔡舜任和他的团队每天都要工作八个小时。修复中的一笔一画都不能掺杂任何创作的痕迹,“重现别人的作品,从来都是修复的唯一使命”。
在修复好四扇门神后,他在网络的募资平台发起了一个“带着门神去旅行计划”。之后,成功地在第五届国际建筑彩绘装饰艺术研讨会发表了这些作品,展现了台湾的民艺之美,惊艳全场。
把创作欲一点点磨掉
走上修复师的道路,对蔡舜任来说并不是一帆风顺。“我在修复这条路上的付出与坚持,大概远比外人看到的更多。”
刚上大学的蔡舜任和普通美术艺术生一样,是一心想要成为画家的热血青年。然而,很长一段时间后,无人问津的作品只能被封藏在家中。“毕业后,再次打开这些旧画作时,被气泡布闷了三四年的画面目全非。曾经明艳的颜色变成了斑驳的黑白,霉菌肆无忌惮地点缀在画布上……在挫败中学习修正人生道路的经验,是我擅长的事情。”面对斑驳破旧的画布,蔡舜任虽然感到深深地挫败感,却更想知道“生病的画作”是否有办法进行修复。在台湾了解不透,他就跑去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寻找答案。
那个时候,刚服完兵役又工作过的他,一句意大利语也不会。然而,无论相信与否,命运这只看不见的手总是偏爱倔强而又执着的人,在冥冥中指引着他走得更远。从最初的学徒到后来获取修复师认证,中间隔着的,是蔡舜任的“不服输”。
面对平均年龄比自己小六七岁的同学,蔡舜任感到时间的紧迫,“我需要压缩生命去学习——做学徒。”在他眼里,虽然做学徒会很辛苦,但实操经验将能帮助他更快地走上修复的道路。
然而正处于修复初级的蔡舜任,当然不会被意大利遍地的修复工坊所接受。面对这个上来就递简历要求做免费学徒的亚洲人,很多意大利的工匠都拒绝了。吃了一个多月的闭门羹后,蔡舜任终于被修复师Andrea Cipriani收为学徒,开始了自己的学徒生涯。
满心欢喜的蔡舜任以为马上就可以开始学习修复了,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日复一日的搬东西、捡垃圾、扫地……这让蔡舜任觉得自己又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那时候,灌鸡汤成了我每天的必修课。”
半年后,蔡舜任才有了真正修复画作的机会,但也只是帮助师傅做最基础的肌理重建。如果说画作修复是一件隐藏所有才华的工作,那么肌理重建就是最隐藏才华的步骤之一。肌理修复是油画最基本的环节,是上油画颜色的基础。“你必须用笔把受损区域的纹理与周边衔接起来,再在这个基础上进行填色,直到看不到修复的痕迹。”蔡舜任说,肌理修复常常要体现如同发丝般的毛刷痕迹,一丝一丝重复修补便是修复的基本功。“而当时师傅交给我做肌理修复的,全是四流画作,因为在师傅眼里的我只有四流水平。”
虽心有不甘,但蔡舜任选择忍耐下来并安静地做起了这项简单而又繁复的工作。这一做就是两年,除了肌理重建的面积越来越大,他的学徒生涯再没接触过与画作修复更多的技能与环节。但多年从事肌理重建,不仅给了蔡舜任扎实的基本功,也磨平了他所有浮躁的棱角。
就在学徒生涯快结束的时候,蔡舜任已经拿到了毕业文凭,也获取了托斯卡纳大区的修复师认证。再次面对工坊里肌理重建的工作时,他终于不满地向师傅提出抗议,可师傅只是说:“你身上有非常强的创作欲望,而我要通过这种非常刻板的方式,把创作欲望从你身上一点一点地磨掉。你要修复,而不是创作。”
多年的历练让他拥有了扎实的基本功,也磨平了他的脾性。离开工坊的他,迅速抓住新奥尔良修复油画的机会,一跃成为世界知名油画修复师。
修复师应当是出色的接力跑者
2010年,因为一次偶然回到亚洲的机会,蔡舜任接触到很多内地的画作与文物,其中一些很老的东西,被破坏的速度超出了他的想象,让他极为震动。那一次在内地,采用揭取法,蔡舜任第一次为台湾保存了一代彩绘大师陈玉峰的湿壁画作品。此后,在他的脑海里,中国古画与古迹就再也挥之不去了。
在老门神修复后,蔡舜任又接手了台南关帝厅的修复工作。“这是台湾第一间全栋采用油画修复的庙宇。”
夏日的台湾温度基本都在35°C以上,蔡舜任在两三米高的工作台上,穿着密不透风的工作衣,安静地在梁柱前修补古迹。唯一的大电扇也吹不散阁楼里的热气。然而蔡舜任好像丝毫感觉不到包裹着自己的热浪,常常一做就是8个小时以上。
“修复师的角色犹如接力赛跑者,主要任务是将现貌好好保存下来,将原画交棒给下一个世代的修复师,让他们可以用新的手法与技术再次修复,展现当代的修复观点。”蔡舜任从来不会把修复师看作多么神秘或者伟岸的工作,在他眼里:修复师只是作为历史交接的其中一棒。
一项充满禁锢的工作
在蔡舜任之前,台湾也有古迹修复团队,他们更多关注古迹的建筑结构,很少以保护古迹彩绘为目的。有些彩绘修缮,甚至让工人进行填色或者直接刷漆重新画上新画,违背了修复界的“修旧如旧”。
如果说欧洲油画是“奢侈品”,台湾的古迹彩绘就像是“日用品”。但在蔡舜任眼里,正是从不脱离日常的这些古迹彩绘,才能真正代表台湾民间自由的艺术。
每次古迹修复前,蔡舜任和团队都要全方位地去了解这处古迹,才能确定最终的修复方案。也曾有人质疑过,蔡舜任身为专业油画修复师,是否适合修复古迹?蔡舜任认为,油画最开始也不是画在画布上,而是画在木板上,修复油画与修复古迹彩绘其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我眼里,都是需要寻回的艺术之美。修复古迹是我的梦想。”其实,古迹修复不比油画修复,有时候一处古迹的修复,即使是团队合作,也需要两三年的时间。“时间在我手底下感觉溜得很快。修复的时候,总是慢慢的,不能着急,但我其实非常着急,希望更多的人能认识到古迹修复的重要性。”
蔡舜任觉得,台湾彩绘比欧洲油画更需要自己,“我不在乎这个时代真正拥有多少文物,我只在乎我们这一代能留下多少文物,这才是让我们的文化延续下去的真正重点。”有着专业背景的蔡舜任知道,老旧文物之所以美,就是美在那些时光曾经停留过的痕迹。
“修复是一项充满禁锢的工作。不能在作品上署名,不能展现修复的痕迹,修复者所有的才华,都不能有一丝被察觉的痕迹,修复师所有的工作,都是为了展现别人的才华。但是,我知道,我修复的不只是画,是历史。”怀着这样的信念,蔡舜任继续痴迷地投身于“寻回被岁月遗忘的失落美”。本版文/自来卷(公众号“理想集M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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