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普通读者而言,克洛德·西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即使真的读过他的作品的读者,大部分的评价是“不忍卒读”四个字,把他列入“无趣作家”的行列,更别说将他的作品从法文译成中文。
然而,这位法国作家就是用这种“不太友好”的文风成了1985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而克洛德·西蒙《刺槐树》的中文译者金桔芳也因为这部译作,获得第八届傅雷翻译出版奖。
“很意外!”这是这位80后译者获奖后的第一反应,但作为评委之一的余中先先生给予了极高的评价“金桔芳女士的译文很忠实地再现了西蒙的文风,几乎达到了‘形似’上的极点。”
那么,翻译克洛德·西蒙的作品,究竟有多难?潇湘晨报悦读专栏专访译者、华东师范大学讲师金桔芳以及傅雷翻译出版奖评委、前《世界文学》主编、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厦门大学教授余中先。
记者 赵颖慧
一个句子700多个词汇,没读完就体力不支了
1981年出生的金桔芳是正宗的80后,如今已是华东师范大学法语系讲师。
照片里的她,留着中长卷发,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侧脸微笑,充满了书卷气。
早在法国攻读法国巴黎第三大学比较文学系硕士和博士期间,金桔芳已开始了克洛德·西蒙的研究。
在她心中,克洛德·西蒙是一个传奇,“听说过他的人总是比见识过他的人多。读过他作品的人也常常不得要领,把他列入‘无趣作家’之列”。但他是20世纪非常重要的作家,被誉为“语言的魔术师”,是法国新小说派的几大主将之一。
长句是克洛德·西蒙的鲜明特点之一,“如果精神状态不太好,一个句子没读完就有体力不支的感觉。”金桔芳说。
她举了一个例子,曾经有一个长句整整长达两页半,共73行,有700多个法语词汇。如果你手边恰好有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中译本《刺槐树》,可以翻到80页,这个长达两页半的长句就从80页的倒数第七行开始,一直持续到83页的第一行。
这样的写作方式,对于普通人的阅读是“不友好”的。然而,研究者逐渐发现,这是一个多么丰富的文本。“英国专家阿拉斯泰·邓肯曾感叹西蒙的作品在经过了新评论派多年拆骨剔肉的文本研究之后竟然还能令人心生初见的感觉。而瑞士学者吕西安·达伦巴克也说,原来传说中满目可憎的文本读起来竟然这样的婉约动人。”
或许,亲爱的读者,应该多读几遍,才能领略西蒙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长句之美。
描绘的极致,一个场景连用四个近义词
出生浙江的金桔芳,说话声音慢慢的,柔柔的,“我比较感性、随性,一些文艺的爱好比较像我的父亲。”
从小她就对外语感兴趣,上初高中,“喜欢看法国电影,但当时没有现在这么多dvd、网络视频的资源。”青少年的她想,“如果自己学了法语,就可以直接看法国电影了,就是抱着这种天真的想法,学了法语。”
然而,当她真正走进法国,并在法国开始研究克洛德·西蒙,便不仅仅是看法国电影这么简单。
“西蒙的作品是诗画结合的小说,看他的文字,脑海里就浮现一部电影,非常具有画面感,这种写法非常奇特和美好。”而这也成为翻译的另一个难点,西蒙认为“词本身就是现实”,他会用一连串的形容词和近义词描绘,“但翻译就必须在中文中寻找一些相近的、长度差不多的词汇,找词是最花时间的。”
如果你翻到《刺槐树》的第81页,会看到这样一段描写:“枪炮声、喊叫声、马蹄声震耳欲聋,感觉(听起来,看起来)就像一段段碎片前赴后继,你追我赶,此起彼伏,互相碰撞,余音袅袅:马身,马靴,马蹄,马臀;坠马,喊叫,喧嚣;空气和空间仿佛被割碎了、撕裂了,在机枪的哒哒声里化成了碎片。”
即使用中文读起来,节奏感也是明显的,金桔芳解释说,“这里西蒙用了四个意义相近、长度相当、读起来节奏感和力量感十足的词来表现杂乱的声响效果,我在翻译中分别用‘前赴后继’、‘你追我赶’、‘此起彼伏’、‘互相碰撞’等四个带有‘相互’、‘彼此’意义的四字短语来替代。”
这样的还原是不容易的,“原著用法语来读是美文,怎么样在中文当中呈现语言的美感,这个很难。”金桔芳对自己的表达也不是很满意,“我只能尽力去做。”
那些记忆深刻的瞬间,成了“母体影像”
如果抛开研究者的身份,最打动读者金桔芳的是西蒙作品中史诗气息,以及对“人在世界中的位置”的思考。
而实际上,西蒙的写作几乎全部基于生平所历,“我从来不知道怎样去编造”西蒙曾这样告白。那么,西蒙作品中思想的形成不得不追溯西蒙的生平,而这也成为一个译者的必备功课。
作为克洛德·西蒙的研究者,金桔芳对西蒙的了解自不必说,她说,“正是生命中那些记忆深刻的瞬间,成为了西蒙小说的‘母体影像’,令他一次又一次地、不厌其烦地一再勾勒,源源不断地衍生出文学片断。”
1913年10月10日,西蒙出生,然而,还未满周岁,父亲就仓促地死在了一战战场上,这令成年后的西蒙不断地想象着父亲的死亡时刻。“西蒙在晚年这样写自己的父亲:“他屹立在那儿……军帽上的军衔在阳光下闪耀,手中握着的望远镜纯属摆设,等待着一颗子弹飞过来打得他脑浆迸裂。”
二战爆发后,西蒙入伍,接到征兵令那天正是父亲的忌日。他觉得那是命运的昭示,以为自己将步先父后尘,必死无疑。结果所在兵团几乎全军覆没,有的人死在了战场上,还有的人死在了战俘营,最后他却活着回来了。
这是一生中对他影响最为深刻的经历,在他的大部分作品中都留下了印记——《弗兰德公路》《历史》《农事诗》……
此次获得傅雷翻译出版奖的《刺槐树》也不例外,它具有强烈的自传色彩,西蒙运用档案、口述、信件和想象,在其中融入了祖先、父母及自身的大量真实经历。一战、二战、法国大革命、西班牙内战、苏联游记……一个个片段拼贴出一个家族一个半世纪的悲欢离合和一个二十世纪儿从少年到老年的生命历程。
对话
译文没有完美状态只能不断变得更好
潇湘晨报:你认为,为什么你的作品可以获奖?
金桔芳:得奖挺意外的。自己想了一下,原因应该是多方面的,最近几年,傅雷奖对于年轻译者扶持和鼓励明显加大了,入围的很多都是很年轻的译者。
另外,我翻译的这个作品语言的特色非常明显,翻译的过程中会引发很多挑战,这些东西从翻译学的角度来看,具有一些代表性和话题性,评委可能认为我对原作的理解和处理方式比较到位吧。
潇湘晨报:有评委发现,译作中还是有一些错误,你自己有发现么?
金桔芳:我自己在审稿的过程中也发现了错误,这也是翻译过程中的遗憾,如果《刺槐树》受到读者欢迎,可以出二版,可以一一改正过来。译文没有一种完美的状态,只能不断的完善变得更好。
真正的信达雅难做到强调的是再现文风
潇湘晨报:傅雷翻译出版奖在翻译界的地位是?
余中先:法国驻华大使馆从2009年起设立傅雷翻译出版奖。每年评出中国出版的“文学类”及“社科类”法译中最佳著作各一部。傅雷翻译出版奖是奖励法语翻译成中文的奖,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
潇湘晨报:你给获奖作品《刺槐树》的评审词是什么?
余中先:克洛德·西蒙的小说《刺槐树》讲述极端战争的往事,几段农村生活的故事,通过西蒙自己独特的写作手法,把它们融合在一起,从中见出作者对一个充满感官色彩的世界的重构能力。
金桔芳女士的译文很忠实地再现了西蒙的文风,几乎达到了“形似”上的极点。
潇湘晨报:你也翻译过克洛德·西蒙的作品,你认为金桔芳的翻译有哪些需要完善的地方?
余中先:克洛德·西蒙翻译确实太难了。我自己翻译过深有体会,有的时候,读很久才能读通。真正的信达雅也是做不到的,强调的应该是再现他的文风。
翻译难免也有错误,傅雷也出过错,无错不成书,看错到什么程度。
潇湘晨报:译者是一个怎样的群体?
余中先:译者要对原著负责,还要考虑到读者。某种意义上,他比评论家,普通读者读得更细,阅读当中,有苦有甜。
[责任编辑:杨真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