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游行是温哥华一年一度最隆重和喜庆的游行之一,我亲历的2008年有将近三万人参与。每支队伍都有自己的招牌,比如大温哥华中华文化中心、中国文化会馆、加拿大中国大专院校联合会、温州同乡会、潮州同乡会等。一些大的社团还请了专门的舞龙或舞狮队,鼓乐齐鸣,龙狮飞舞。
游行队伍主要以当地华人为主,男女老少齐上阵。年纪大的华人大多穿着长袍或者唐装,神情严肃,但掩饰不住内在的骄傲,有一种对自身所属文化系统价值的认同感。青少年则多数看不到太喜悦的表情,不过显然都是经过专门的列队训练,有些阵容很整齐,而且都举着童军第ⅹⅹ旅的招牌。
春节虽然源于中国,却已经成为世界文化的一部分。在游行队伍里,也出现了韩国裔、日本裔人士组成的庆祝春节的团队,他们身着传统服装,给游行增添了异样的色调。比较靠前的一支身着苏格兰传统服装的游行队伍,男性都穿着色彩鲜艳的裙子。游行队伍有很多是一些公司组团,地方政要更是将这样的庆典当成塑造亲民形象的绝佳机会,争取在温哥华实力雄厚的华人的选票。BC省的省长、温哥华市的市长、温哥华的华裔警察局局长等都在游行队伍里,他们大都穿着深红的唐装或长袍,手持大礼品袋,笑容可掬,向两边的人群派发写着“恭贺新禧”等字样的“红包”,还不忘在红包上注明赠送者姓名。除了极少数红包里有一些硬币外,大多数装着糖果、巧克力、购物优惠券等。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坐轮椅的市长面带笑容向路人说着恭贺新年的祝福,显示了民意在加拿大政治架构里的功能与地位,否则,在大部分时间是阴雨连绵的游行过程里,这些权倾一时的政要与商界精英,谁会自讨苦吃来淋雨和庆祝中国的新春呢?
与异国他乡的热烈而传统的春节相平行的,是大洋彼岸的中国的春节。节日里致电上海的宋宏兄闲聊,他说刚从浙江绍兴老家回沪。问及新年感受,他很失望地说过年就是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吃吃喝喝,没啥意思。节日期间,不少报纸发表评论文字,讨论为什么过年越来越不像过年了,大意是传统的过年意识越来越淡薄,甚至很多年轻人已经不知道过年张贴春联、拜年等仪式的确切含义,过年越来越成为一个消费狂欢节。以往过年单纯的互相拜年、恭贺新禧的形式已经不再足够,下级对上级、学生家长对教师、商人对政客等都必须考虑如何以体面而合理的方式表达“善意”,温情脉脉的拜年之后所隐含的是利益交换与权力寻租。这自然导致过年对很多人来说,变得不再轻松,甚至显得焦虑而压抑。当然,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过年就如宋宏兄所说的那样,成了一个全民山吃海喝的吃喝玩乐节,而玩乐则以打牌、搓麻将等形式为主。
前年大年三十午后,依照历年惯例,与父亲一起张贴春联,却很惊讶地发现左邻右舍都没有张贴。原来是邻居们嫌每年如此张贴太麻烦,而风雨侵蚀后的春联又实在像“牛皮癣”一样不忍目睹,所以干脆不贴了。大年初一,童年记忆里的互相串门聊天变成了匆匆走完的形式,大家都急不可待地迅速组建牌桌,村落里唯一的公共厅屋就成了公开合法聚赌的场所,少年时代经常可以看见的舞狮舞龙也荡然无存了。每次与乡亲们聊天,大家都说过年变得越来越没味了。尽管如此,每年到了春节,在各地打工的父老乡亲还是会历经艰辛回家与家人团聚。表面上看,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仍旧很强烈,同时,中国人似乎又都在失落的情绪里过年,只能以一种非常世俗甚至有点无聊的方式过年,内心空空荡荡地迎接新春。这就说明春节在今天的中国,已然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徒具空壳而匮乏实质内涵的文化形式了。
中国传统的春节更多与农耕文明联系在一起,而今日中国的发展是向着工业化和城市化的道路一路狂飙,农村已然成了“空心的鸟巢”,多为年迈的爷爷奶奶抚养着年幼的孙子孙女。这就必然导致在代际转换之际,许多传统的仪式悄然失落,后继乏人。与温哥华游行庆典里展现的名目繁多的社团相对照的是,今天的中国,民间社会不发达,传统文化便自然失去了其庇护。传统多元文化“道并行而不相悖”并得以发展的前提是社会的自主性和社团的自由度。当春节作为一种传统成了某些力量的保护对象和提线木偶时,也许我们不应该感到庆幸,而应该感觉悲哀,这是一种文化丧失了生命力与感召力的表征。魂兮归来,中国的春节!
□唐小兵(本文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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